情花的果实

马国锋

 

讲这个故事前，摘录一段孔庆东《空山疯语》中的文字：

爱情无保险

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，有的酸，有的辣，有的更加臭气难闻，中人欲呕。

——金庸《神雕侠侣》第17回

爱情是美丽的。

可爱情的结果未必是美丽的，酸甜苦辣俱全。

所以，急于采摘爱情的果实，往往不妙。

一旦投入了爱情，就应该有勇气面对各样的结局。当然，向最好的方向努力，向最坏的方面打算。

假如结果并不如预想的那么甜蜜，这不怪爱情。

爱情是蓝天白云下灿然打开的一把花伞，它降落到何处，一要看风，二要看地势，三要看跳伞者的趣味和技术。不论它最终落到何处，当它在空中飘荡飞逸之时，都是美丽的。

也许，赏花就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了，又何必非要吃果呢？在爱情的百草园中，还没有一位神农为我们尝出个食谱来，我们只有自己去冒险了。

会不会有一天，保险公司增添一项“爱情保险”呢？

——孔庆东《金庸小说情海拾贝》

 

 

心怡是我班上的一个女孩子。长得乖巧可人，细高挑个儿。虽不是特别出众的漂亮，但在普通的孩子们中也算是漂亮的，能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。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引人瞩目的。学校里的师生，如果说叫不出她的名字那也是正常的，但如果说对她多少没有点印象，那就很少有人信了。她的打扮很有个性，一进教室，你就能从七八十张脸中很快挑出她来。她的父母都在高速公路上工作，只有周末或轮休时在家，平时很难照顾她。她与奶奶一起生活。

漂亮的女孩子往往也会吸引男孩子的目光。初二的时候她就已经被男孩子们追求了，她与外校的一个男孩子成了好朋友。这事被父母发现了，想当然地被当作是在早恋。被父母严厉地禁止，听说还被脾气火爆的母亲打过。此后，她一度陷入苦恼与烦闷中。表面上已经与男孩子断绝了来往，但孤独寂寞依旧。毕竟是处于花季的少女，渴望有更多的朋友来排遣寂寞与郁闷，更渴望有朋友能够进行心灵的交流。何况在家总是与一个年龄相差几十岁的老人在一起呢？哪能有什么动人的交流，怎能耐得了寂寞？当然，异性朋友的吸引力更是强烈。

当我接手她们班时，我发现她与班上的一个男孩子来往很密切。上学路上，回家途中，学校操场上，楼道里，都能发现他们的身影。两人都喜欢绘画，每次班上出墙报都由他们两人设计版面，画完了画后再由其他同学往上写字。如果与班上的学生谈到他们俩的关系，学生们都会笑着说：“地球人都知道！”

从我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后，我深为他们担忧。当然，这种担忧的原因主要是学习方面，怕他们耽误了学习，影响到升学。作为教师，最希望自己的学生在学习上出色了，更希望他们都能够考上重点高中，将来能够考上重点大学。这对老师和学生都是有利的。当然，也想到过，我们想给他们的，不一定是他们想要的。但是，不管他们想不想要，我都想插手他们的事，至少希望能够影响他们，希望他们能够暂时放下情感上的交流，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，放在升学备考上。

在各种场合，我都旁敲侧击地讲过，不要过早地涉及爱情问题。没有涉及的，希望不要开始。已经开始的，希望能够暂时放下，把精力放在学习上，在升学后再考虑情感问题。但是没有收到任何效果。相反，我的这些讲话也让学生们反感，好像我成了他们“恋爱”中的第三者。于是，我不得不放下群体性的引导与插手，改为个别谈话个别交流。

对于心怡，我私下里找她谈过两次，她矢口否认在早恋。当然，我也希望不是。但事实一次次地在证明，她确实处在早恋中。既然她否认了，我也只能按否认的情况来引导。我给她讲了很多道理，也提了很多实例，还鼓励她好好学习。她都非常痛快的答应了，也保证要好好学习。但我知道，她内心深处并没有接受。我再次陷入了担忧。

很不幸的是，我的担忧被事实无情地证明了。

 

 

一个星期六的下午，补完了课的学生们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，准备回家，准备打打篮球，准备与朋友们聊聊天，以便痛快地放松一下紧绷了一周的神经。我也如往常一样，坐在办公室等待，等待学生打扫完卫生后回家。当我从办公室来到校门口时，正在值班的两个领导把我叫到门房，我以为有其它任务。进了门房才看到我的那个学生，那个学习还不错的女孩。她坐在长条椅子上，用面巾纸擦着嘴角，嘴角上还挂着一丝血迹，嘴唇有点肿。主任给我讲了情况，在邻近学校的一条巷子里，她被一群男男女女围着打，挨了几个耳光，挨了几拳。杨阳就站在旁边，他没有制止，也没有劝阻。主任从重围中把她拉出来，并把她领到学校的门房，待我下来后让我把她送回家，以免再次挨打。几个领导围着询问了情况，但没有得到实质性的答案。

我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，领了那女孩子坐上车往她家驶去。在车上，我再次询问了情况。她如实地告诉了我真相。

杨阳在初二时找了个女朋友，那时的他们关系也非常好，非常密切。后来，那女孩分流到了卫校。慢慢地，他们的关系也疏远了。最后，杨阳在没有告知对方的情况下又开始了他的第二次情感纠缠，与我班的这个女孩打得火热。他们的这种“密切”被年级里的同学讲了出去，卫校的女孩听到后非常生气。所以，她纠集了一帮朋友等在了学校邻近的巷子里，当她与杨阳过去时，碰了个正着。我也问了一下杨阳在那时的表现，她的说法和主任看到的是一致的。

我要求见见她的父母，但她告诉我，她的父母去海南旅游了。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了她，怕她在上学或放学路上再受到惊扰或伤害。要求她与班上的同学们约好后一起上学，放学后也约在一起回家，最好是家里亲人能够接送。回家后好好反思一下，写一个事件经过的材料，想想今后如何应对类似的事情。希望她的父母回来后到学校来一次，她都答应了。

 

两天后，她给我写了一份“事件材料”，内容如下：

星期六下午，放学后我朝着回家的路走，一个叫刘晶的女生领着一些男男女女，她们把我拽进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巷子里，我不认识她们，其中有一个打了我一个嘴巴，我的嘴流血了，刘晶（现就读于卫生学校）又打了我一个嘴巴，原因是感情纠纷、我班一个男生追我，刘晶喜欢这个男生，消息传到了刘晶耳朵里，就引起了下午的打人事件。

上述材料中的“男生”就是杨阳。我又给心怡讲了许多道理，总体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够放下个人的感情问题，把精力放在学习上，争取考上理想的高中。也讲了如何应对类似的突发事件。当然，我依然感觉到她并没有放在心上，也根本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。她自己觉得能够处理好这些事情。至少是觉得，她的交友对学习并没有多少影响，她还是自信她能够考上重点高中中录取分数线最低的那所学校。甚至于她还有退而求其次的想法。万一考不上重点，考上一所普通高中也可以。对于学生来说，这样的想法也并没有什么不好。但对于我们教师来说，真的很可惜，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的学生，在学习方面有很深的潜力可挖掘，但却不能升入到重点高中学习。这无疑会给教师和家长以无情的打击。

我又找来杨阳，了解了情况，了解了他的想法，严肃地批评了他，特别是在打架事件中的表现。同时，也给他讲了人际交往中应该坚持的一些基本原则。最后，要求他主动找刘晶解决问题，不要再发生打架的事。我真怕这个女孩再受到任何伤害，她的父母又不在家。如果有任何闪失，我都觉得无法给她的父母交待。

 

 

此后的一段时间，心怡的情绪比较低落，表面上看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，实际上她的心情很不平静，学习的效果很差，课堂上经常失神。与别的同学的交往也比较低调，基本上不与其他同学交谈。这时，学校的第一次月考也结束了，班上学生的成绩很差，很多学生对学习的自信心受到了严重打击，班上学生的情绪波动很大。鉴于这种情况，我在周会课上讲了如何正确处理学习与人际交往的引导，鼓励同学之间特别是男女同学之间的正常交往，同学之间互相帮助，学习优秀的同学与学习较差的同学之间要团结互助。同时，对学生的座位作了较大的调整，男女同学，学习好的与学习差的互相搭配，以便形成学习上的互助关系。让男女同学之间有更多的交流，以淡化情感问题。当然，对于自控能力差的同学，还是用调座位的方式来适当控制。

很快，心怡从挨打的阴影中走了出来。与同学之间的交流也渐渐多了起来，学习效果也有了较大的改变，我对这种改变比较满意。但满意中也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危机，这种情感问题的一时淡化，肯定也酝酿着下一波更汹涌的情感浪潮。

 

 

第二次月考很快结束了，这也意味着家长会的召开。在家长会上，我与参会的家长们共同学习了《父母改变孩子改变》的提纲，但影响力较小，很多家长根本没有反应，他们仍然相信自己的孩子“没有问题”。当我在会后讲了他们孩子的在校表现后，很多家长都很惊讶，“我的孩子怎么会打架呢？”“我的孩子怎么会上网呢？”“我的孩子成绩怎么会这么差呢？”心怡的爸爸也参加了家长会，结束后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。开会期间，他从心怡的课桌内发现了心怡与朋友情感交流的纸条，那些热恋中男女使用的词汇频频出现。看着那几张纸条，心怡的爸爸非常生气。我也给他讲了心怡的情况，并初步与他形成了共识，不强制、不打击、不打骂，给她更多的关心，给她适时的引导。我们都希望她能够把精力放在学习上，能够考上重点高中。

第三次月考，心怡进步了很多，班级排名从二十几名上升到十几名，各科成绩也有了很大的提高，老师们也对她有了更强的信心。但随后出现的问题更令人头痛。与心怡同桌的一名男同学两次提到要调换座位，理由是心怡与另一名男同学在上课时经常聊天，影响他听课。我特意关注了一段时间，确实是这样。我一度认为，与心怡聊天的这位男同学陷入了情网，而心怡并没有那种意思。无奈之下，我把那位男同学调到了那一排的最后一位。不长时间，心怡的那位同桌又来“告状”，又是同样的问题，新调的男同学又把持不住了。只得找借口调了一位女同学。在此期间，也严厉地批评了心怡，特别是一次作业本上出现错误后。我把她的作业本扣在办公室，希望她自己来取，准备当面批评她，并给她再做一次思想工作。但是她没有来。课堂上，我非常严厉地批评这些同学，包括心怡。并且，要求他们请家长。原意是想请家长在家里监督孩子的学习，没有想到他们的理解会是另一个样子。

第二天，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下面这封信。（除姓名外一字未改）

马老师：

我的确是个笨人，我有错，今天的化学本上没写文字表达式，和早上玩了橡皮，中午我以为叫了名字的人的本子在您办公室里，要一个一个去取，因为老师通常是这样的，我就没有去找我的本子，下午去办公室一看问她们，她们都说本子发了，我回去取才知道晚了，我到办公室你说一中午还没起色，我就知道已经错过了您给我的机会，后悔莫及！心情很复杂。当您说要请我家长的时候，世界末日！我知道我有错，但是您给我惩罚真的让我措手不及。马老师，我知道错了，请您能不能采取一次别的办法，请您不要让我请家长了，这次真的别请了，我以后知道了，您这次真的算是把我治服了，我服了，我真的改，起码在作业上，我改。请您这次别请了，行吗？我知道我的一些改变您看不见，我也在努力，起码在课堂上我知道努力让自己听了，在家里我知道看看书，把各科笔记整理在本子上了，我也许不能三步并做两步的前进，但我可以让自己问心无愧！我也不是个死皮，我有耳朵，也会听话，我只是希望您能给我回头弥补的机会，也许您会认为请家长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，其实不完全是，自己心中的想法，信念，比请家长顶用一些，家长，他毕竟只是监护人而已，他不完全了解我们的想法，把他们逼急了只会强加于我们，而叛逆的我们，有的也许会听，有的会是反作用。我们并不是无药可救了，而是治不同的人要给不同的药。

心怡

既然是这样，我只得改变策略。仍然找他们谈话，给他们摆事实讲道理。我知道这根本没有效果，他们在内心里面根本不会接受。我感觉到他们又回到了过去，特别是自己在学校里犯了错误后，他们都希望老师们不要告诉家长，由老师包庇他们，给老师保证，一定要改正错误，不再犯同样的错误。但事后，他们仍会我行我素，该什么习惯还是什么习惯，该聊天时仍然聊，该上网时仍然上，该谈恋爱仍然谈。你再逮着他们时，他们会对你说，“不怕犯错误，就怕不改正错误。老师你再给我一次机会，我这次一定改。”过后依旧。这样的恶性循环已经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。我非常厌恶，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。

我找到她，她也表示要痛改前非。虽然，我从内心深处不相信她，但我还是装作我信任她。相信她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，相信她能抓好自己的学习。

 

 

不长时间，这样的信任就被无情地揭穿。办公室的老师反映，心怡与初三补习班的一个男孩互相搂着很亲密地逛街，并且在老师面前若无其事地走过。办公室里老师们经常拿我们两个班主任开玩笑，说你们两亲家怎么怎么的。这是其一。其二，自习课上收到班上一学生的短信，发来一张照片，心怡与那个男孩在广场的花栏上相偎而坐，很亲密地样子。这个学生很不客气地在照片后写着：奸夫淫妇偷情着哩。当时我的头就大了。虽然照片上的他们没有什么越轨行为，但在别人眼中已经很变味了。

很长一段时间，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？告诉家长，那就意味着无情地打击，对心怡非常不利。不告诉家长，仍然包庇她，显然又陷入到他们初二的状态，很可能把自己也陷进泥坑。最终决定不告诉家长，一方面顺其自然发展，一方面进行集体引导，只能看他们的自控能力与心理感受了。

马上面临中考了，很多学生都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。但也很多学生渐渐地滑下来，心怡和她的男朋友都在其中。当那个男孩的成绩严重下滑后，他的母亲找到了学校。老师们都反映了他与心怡的情况，那男孩一口否认，坚决不承认有这回事。他的母亲也不相信，“我们的儿子不会谈恋爱的”。我说这儿有他们的照片，这是事实。他母亲想看照片，我没有让她看，毕竟那些话很低俗。很快，那个男孩低下了头，并保证要断绝来往，把精力放在学习上。

两天后，我又收到心怡的第二封信。（一字未改）

马老师：

您让我把该放下的事放下，我做到了，我并不恨您。看在我还有考上高中的希望上，我也决不放弃。我还是要好好学习，还是在好好学习。

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残酷的世界，我不怪谁，也没有权力怪谁，该来的总会来，是福不是祸，是祸躲不过，总要勇敢面对。也要战胜一个个的挫折。人生还很长，等到将来回忆起来，如今的这点事，微不足道，坚持一下，也就过去了。

我要诚实地告诉您，我们已经像您说的把一切都放在中考后了，我们一起狠下功夫，考高中，这是唯一的办法。其实经过了许多事后，我也渐渐学会了释怀。

生活总要继续……

 

 

收到这封信后，我确实曾激动过，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了结果，觉得这应该就是一个成功的心理咨询案例。但等头脑冷静下来，重新读过，我明显地感觉到其中还有一层深意。我隐隐感觉到，我并没有成功，我离成功还相差很远。

我又找来心怡，与她进行了最后一次长时间谈话。我谈得很动情，讲得很激动，也确实是我的真心话。既有大道理，也有许多实例。这次，她也动了真情，流下了眼泪。但仅仅一瞬间。这又让我产生的新的疑问。为我的真心动情，还是为她自己的经历动情？我也捉摸不透。随后，我就觉得是她自己想到了伤心处，而并非我的真心话。我不想强行拆散他们之间的情谊，也没有强行去拆散他们之间的情谊。我觉得，我做得已经很努力了，不管她需要不需要这种引导，需要不需要这种帮助。但我问心无愧，我真心希望他们在考上高中后再续前缘，也真心希望他们能够从情感的漩涡中走出来。

 

 

这是有关心怡的一个纸条的内容，附录在下：

鱼儿：

你生气了对吗？心怡说那些话完全是为了我的，希望你可以不怪她，谢谢！

今天下午我和心怡在操场里聊天，却看到你与王两个人打闹着进校门。心怡便问我：“听说你和赵祥好着里，是真的吗？”我说：“是真的！”心怡说：“那我为什么看着他和王比他和你要亲密的多呢？我一直以为王与他好着里呢！”我便无奈地笑了笑。也许她是看我不高兴，所以才对你说那些吧！不过那些话也是我想对你说却又找不到机会，不要怪我们，也不要再生气，好吗？

不要再给我戴“绿帽子”了，好吗？你们收敛一点又不会死，为什么非要那样做呢？如果再这样下去，我会让你们逼疯的！你知道吗，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，想到的就是你和她说笑，你和她打闹时的情景，晚上做梦也是这些，烦呀……真的快要疯了，求求你了，别再骗我了，行不行？求求你，别再这样对我了，好吗？（回信，说说你的想法）。